黄永玉先生致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一封信。信中,黄先生向范先生谈到自己最近正在忙碌的几本书和画集。
他还提到了几件小事。提醒朋友去看望夏衍先生时,“要找一些好笑的事说给他听”,并遗憾没人记下先生讲过的笑话;“看到《收获》上徐迟和袁鹰的回忆文章,十分感动”,并“要发动老辈同辈的来写二十、三十年代非‘正史’的史”。与“可爱纯良的顽童”黄苗子、郁风夫妇同行欧洲,郁风为一句歌词想了一夜,后来终于走在半路想到了……想起他们,黄先生感怀——“这些真正的文人”。既温暖又伤感。
老范用兄:
书收到了,知道你看了高兴,自己不免也小有得意。朋友的欣赏而本人受用,是得到鼓励营养,与凡事谦虚作出的伪善反映不同。作者靠的就是这种情感灌溉。什么领导鼓励?领导懂得什么?即使自己佩服的老人成为领导,也因为原来的佩服基础有文化根源的缘故。
既然说开了,我就不免告诉你,最近忙着出八册书,两本画集,其中之一是前些年画的水浒人物,一是近三四年新画的一些作品集;另六本,一本诗集;一本纪念几位老人的文集:沈从文、林风眠、李可染以及一些朋友文化活动中的;一本在某个报上写二年有多的一天一篇的小杂文集;再就是“后永玉三记”,一记是社会历史感受的记录,一记谈艺,一记是回忆六十年前的家乡风物的小札。
这里弄来弄去,董家小妹一走,干脆自己花一千多元,填两张表,搞一个专出自己作品的出版社。一要高兴,二要有得意之笔,三要有点闲钱,马上就印它一本书,这比人家以为你靠那点版税买米下锅要解气得多。出版社也毋须张三李四批准,交钱出书,找个发行得很好的机构一交,连书有没有人买的心思也麻烦别人去承担了。“出版,至痛也!而永玉无意得之,不亦快哉?”
我明年居然虚岁七十了,真他妈的快!好像让哪个王八蛋偷了似的。幸好,兴致仍然很高,流行之谓运用“余热”;老子满肚子火,岂止余热而已乎?是要老老实实读一些好书,用心画一些画,写一点好玩的文章。让好朋友高兴高兴即成。
这里过日子,如做和尚,一个月难得下几次山,买书,买颜料纸张,或与家人喝一次茶。大多在屋子里,倒是一直在工作,在想。跟外界基本上不应酬,百分之九十九不理会。浪费时间浪费钱,在我都舍不得。
我想,你们各位都时常去看看夏公的吧!要找一些好笑的事说给他听,让老头儿开心。他是位对笑话的反应十分敏感的人,可惜了他许多笑话没人帮记下来。
在佛罗伦萨住的那些日子十分之热,倒是在妮妮书柜里找到许多现代小说杂志,得到不少今天文学的教益。看到《收获》上徐迟和袁鹰的回忆文章,十分感动。要发动老辈同辈的来写二十、三十年代非“正史”的史,淹没了,太惨无人道!我那时太小,知道的已是后话,不配谈!谈,局面也小,冯亦代二老哥就能理直气壮地写一些事,写了,当然不够,要整本整本地写。
前几月,我家跟苗子郁风兄嫂去过一趟巴黎,后又到意大利,这一对老兄嫂实在是非常可爱纯良的顽童。在威尼斯,有一天早晨大家在临水的餐厅吃早餐,郁风和我同时想到三十年代初二十年代末的小歌剧《月明之夜》的一小段歌词,她说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前头那句是什么呢?我们轻轻唱了又唱毫无结果,她说她上街走了,我们继续喝茶。五分钟后,忽然她弯腰笑着回来,说走在半路想到了:
“爱奏乐的虫!”
说完,就又忙着匆匆走了。
想想看,七十多岁的人,还是这么疯,这么陶醉于文化之中,几十年来怎会不挨整?因为这些小事,不免令人觉得十分温暖和伤感!
这些真正的文人。
祝好
弟 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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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