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于希宁先生的作品前,其浩然之气、磅礴精神,震撼心魄!
历史悠久的中国绘画发展到本世纪初,“文人画”与“民间画”成为两股巨流,或隐或显地激荡着画坛。近现代一些书画大家,无一例外,程度不同地吸吮其甘乳、摄取其营养,自立家法,独标异彩,形成起伏跌宕的世纪性绘画艺术峰群。
1913年,出生在民间年画摇篮——山东潍县(今潍坊市)的于希宁,日后就以自己故乡艺术的天然滋养为本,立足于乡国厚土,融会文人画传统的精粹,生发出属于他醇厚、豪爽天性的花卉艺术。
1933年,青年于希宁离开故乡,负笈南下求学,考入上海新华艺专国画系,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至今已经六十多个春秋。从那时起,他始终处在传统中国画接受时代潮流检验的漩涡之中。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连同相毗邻的杭州、南京,乃是承接和发展文人画传统的近现代名家荟萃之地。于希宁作为艺徒学子,当年有幸直接师从黄宾虹、潘天寿、俞剑华、诸闻韵、诸乐三等众多中国画一流名师。他如饥似渴,力求学诸家所长,行一己之道;他将民间艺术与文人画传统合一,诗、书、画、印浑融,全面修养,道明志远,非大无畏者不敢为,非才高学勤者不能为。40年代,国运维艰,于希宁学艺有成。他的花卉艺术,正是在国运动荡之中求生存和发展,也是在国运动荡之中铸造他孜孜以求的国魂、人魂、画魂。后来,他总结为两句话:“才德勤修养,三魂共一心”,乃是贯穿他一生求艺悟道的座右铭。
1947年,画家于希宁在苦苦求索的艺途上,迸发出第一束闪光的火花。从此,他进入了对文人画掇英咀华、饱和吸收、反复消化的时期。
是年,84岁高龄的黄宾虹在青年于希宁所作《白梅手卷》上题句云:“宋元士大夫纯以书法入画,平寿有道,深明篆刻,此帧得古籀遗意矣。”这是对学生弟子求艺循道的高度评价,也是点拨写意花卉要津,“纯以书法入画”犹嫌不足,必须具备全面修养,“深明篆刻”方可步入堂奥。
于希宁早在学生时代,得诸乐三先生指导,曾下苦功摹刻秦钵汉印五百余方,兼及研习瓦当、封泥、钟鼎款识、碑额刻石;又近学邓石如、吴昌硕及西泠八家,经黄宾虹亲自点拨,至今70年漫长岁月,奏刀不辍。他把“深明篆刻”作为书画家终生的必修课和一辈子的基本功。历经战火,以至“文革”浩劫幸存下来的《黄宾虹藏秦汉印拾遗》手稿现已出版,是当年于希宁就篆刻求教黄宾虹的最珍贵的纪念。此书汇入手拓黄宾虹收藏的秦汉古印58方,经黄宾虹指教并一一口释,于希宁以毛笔端楷一一注记,实是难得的学术研究珍品。“这既反映出黄宾虹先生对于古玺印及古文字的研究成果,又可以通过这些文字使读者感受到于希宁先生早年孜孜以求、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见荣宝斋出版社《出版说明》)其后,于希宁无论治印、作画,始终沿秦汉之道,其沉雄博大、苍古厚重的艺风,与黄宾虹先生的谆谆教诲分不开。
勤学、求教,获恩师黄宾虹先生嘉评——这一束闪光的火花,成为于希宁一生艺术道路上最初的转捩。他在回忆录中说:“40年代,我在青岛教书时,中间有时到北平走走,借机向老一辈专家求教……每次我都要先到石驸马后宅看望黄宾虹老师,有时也带一些作业请教指点。黄宾虹老师居室简陋,迎门置以木框大书架,地上铺了一床苇席。他看书往往是从书架上取下,坐在地上阅读,所以,经常是许多书开函乱置,人入室内要慢慢插空落脚。有一次,黄宾虹老师拿着一本书竟斜躺在书函上入睡了,实在惊人……”(《黄宾虹藏秦汉印拾遗·回忆(代序)》)于希宁在同一篇《回忆》中,记述黄宾虹老师修函致齐白石老人,引荐他这个青年学子前往谒拜与请教,进而促成于希宁一生第一次个人画展得以在1947年于北平中山公园举行。黄、齐二师的高德厚艺,严肃治学的精神,给予当时未及35岁的于希宁以深刻启迪和决定性影响。“老老实实做人”——则是齐白石老师当面重嘱,使他作为后辈艺术家铭记难忘,受益终生。
1955年,在于希宁苦苦求索的艺途上,迸发出第二束闪光的火花。从此,他进入了对文人画重新反刍和对中国古代艺术传统再发现的时期。
新中国的成立、社会的大变革,给古老的传统中国画带来“必然降临的沉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虚无思潮”泛滥,对中国画“是不是能反映新的现实”,“是不是能表现新的思想感情”提出质疑。“文人画”被全盘否定,山水画和花鸟画受到排斥。不少国画家进退维谷,寸步难行。时代在呼唤着大智大勇、胆魂兼备、敢于革新的中国画闯将。1954年,日后被誉为“中国画革新家”的李可染,以他一系列水墨山水写生为突破口,成功地迈出开拓性的第一步,预示了中国画大有希望的前景。恰在其后第二年,即1955年,比李可染年轻6岁的于希宁,40岁刚过,被迫暂时搁下难以进行的中国画教学和创作,开始他一生第二次负笈南下。他从山东奔赴南京,再次求师俞剑华先生,重新投入中国美术史的研习进修,借以寻求中国画革新之路。美术史研究、艺术古迹考察双管齐下;理论求索、创作实践齐头并进。他的足迹首先遍踏江苏、山西、河南诸省,走访那里的古老寺宇、石窟艺术、汉墓壁画以及古代艺术之宫地下遗址。继而赴甘肃麦积山、敦煌千佛洞、山西永乐宫、西安碑林,探索祖国丰富灿烂的古文化宝藏(由于希宁、罗子合编,俞剑华作序的《北魏石窟艺术浮雕拓片选》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1958年出版,便是这次学术考察的成果之一)不仅显示出他那“遍读天下名著,遍历天下名迹”的学者气概,而且,从历史溯源上、从理论上加以总结,进一步无可置疑地肯定了“线”作为中国画造型的基本手段,在国画技法上的主导作用;同时,也肯定了中国的书法艺术,也是一种把握“线”的变化运用的艺术。尤其是草书,“线”在起、承、转、合的运动和组合中,它所具有的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它所具有的多样统一的形式美,早已被吸收入画。这不但大大加强了中国画独特的表现力,而且,形成了中国画一整套技法上的特点,长期衍变,历久不衰,愈来愈被历代画家所重视,不断丰富和提高了“线”的表现力。画家于希宁经过了数年对史论的重新研习和对传统艺术实地考察,又通过对现存的一些楚、汉、晋、唐各种遗迹的研究,直到宋、元、明、清以至近现代经典性绘画作品的鉴赏、分析,肯定了书与画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并肯定了在这一关系上形成中国画的“写”这一特点,被杰出的文人画家大大发展,推向成熟,并在中国绘画史上做出了积极贡献,其潜力无穷。正因为如此,他认为建立良好的用笔基础,研究和探讨如何组织用笔的规律,这两个基本点,对造就我们新一代中国画家至关重要。绘画语言的形成、绘画语言修养的高低、绘画创作的成败,莫不根基于此(见于希宁《从中国画的用笔谈起》,载《中国画研究》第2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出版)。经过对“文人画”的反刍和总结、对古代艺术传统再发现和再升华,坚定了画家于希宁的艺术探索和革新之路。60年代,当“虚无思潮”仍不断涌动泛起,对笔墨功力嗤之以鼻的时候,他在教学和创作实践中,在深入生活的同时,紧紧把握住了中国画的本体规律。“咬定青山不放松”,他像一棵挺拔的大树,在时代的风风雨雨之中,伸展着自己丰茂的枝叶。
1955年至1965年,是中国画领域新旧交锋、形质转换的十年,也是山水、花鸟画发展与困惑、前进与徘徊交替并存的十年。于希宁以其英年才华,以其学识、修养、功力激流勇进,深入传统,深入生活,积累素材,坚持创作、探索新路,时有佳作问世、参展和发表,曾在济南举办个人画展(1963年),山东人民出版社曾经出版《于希宁画集》,但总的说来,却是强弩待发。一束束闪光的火花,隐约在大时代利刃淬火的历史瞬间。
上世纪70年代末,于希宁在经历了全国性的一场浩劫— “文革”逆境之后,以近古稀之年奋起猛进,二十年来,老画家投入快节奏的艺术变法、创新的里程,迎来他一生求索的写意花卉大突破、大创造的鼎盛期。
《忆常熟宋藤》作于1985年,是以狂草笔意入画、流光璀璨、壮美朴茂的杰作。于希宁先生落墨题跋数行,耐人寻味。自云:“余喜画藤萝已五十余年事,近十年想突破成规。近十余年者又赖于五十年前常熟宋藤之启迪,虽事过而境犹在胸臆,未曾稍忘。”此作标示着“突破成规”的“十年变法”,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广博而专精”,是于希宁变法成功的第一契机。先生修养博、画路宽,是画家,是诗人,又是书法、金石巨擘。改革开放新时期,为他渴望创作宏篇伟构提供了最佳条件。他长于画藤萝,也长于画梅花,两者之间,又以梅花为主。为了专精于梅、突破成规,他一度连年早春到江南作梅花写生,深入把握梅之气质、品格、精神以及矫健如蟠龙的千姿百态。一旦灵感冲动,则诗情、画兴同时迸发,咏梅诗篇,不下百首;写梅佳作,层出不穷(荣宝斋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精装本诗集《于希宁诗草》,收录咏梅诗作二百余首)。于希宁先生画梅,得力于书法、篆刻功力之深厚,气质、胸襟之豪放滂沛。他突破扬无咎“折枝梅花”的清淡娴雅;超越汪士慎“欲与寒梅友,还同野鹤行”之空疏落寞,而一举他如椽之笔,以写出梅花拔根伸展、整体风神之抖擞超拔为快。愈到老年,愈见奇笔纵横,表现出万千气象和诗情画境。70岁以后,作巨幅《墨梅》(1985年 238cm×120cm)、《龙柯雪魂》(1987年 194cm×504cm),正是用了“简笔”与“繁笔”两种不同的表现手段,以我之心,取物内质。基底墨线有如狂草,回旋曲折、疏密交织、顺逆顿挫、驰骋飞舞,谱写出“老柯天铸定,傲骨示坚贞”—时代国魂的礼赞。
近年来,于希宁的梅花系列,愈见创意独出、奇中见正、意境深广、视点多变:忽而春日翘望,忽而雪里闻香;忽而风梅劲盘旋,忽而天外飞玉枝;忽而淡绿凝洁玉,忽而红珊缀雪海。重现画家昼夜里探幽寻梅的痴迷诗情、无比丰富的内心感受以及流动荡漾的审美体验,凝聚着“迁想妙得”的艺术思维和高超的表现手段,为观者导引,进入那畅怀的神游之境。当然,如果一个人不爱诗、不懂诗,是难以充分享受于希宁梅花作品蕴含着的精神世界之美的;同样,如果一个人不爱书法、不通晓金石篆刻,则对其点、线、面之有组织、有节奏、强力度的笔墨构成,也将难以窥其堂奥。
“画贵能极”、“画贵境界”—于希宁的写意梅花,是创“草书入画”之极、是创“精神境界”之极的巨制珍品。
“道明而气充”,是于希宁变法成功的又一契机。“博取而专精”、“道明而气充”,乃于希宁先生逾古稀之年,总结半个世纪艺事、艺道的名言。1984年,即农历甲子年清明节,先生为潍县故里偶得其早年习作《枯藤猿戏图》(1937年 132cm×33cm)题写长跋,慨叹“艺无止境”,“学然后知不足”。跋语有句云:“古今凡立论立法者,由博取而专精,道明而气充,乃熔真知升华精英。”这里将“气”提到形而上的“道”这个高度来理解,将“气”作为一种高尚精神性的东西来把握,进而方可熔真知以升华艺术精英。此论可说是对中国古代哲学、艺术体系的再认识,是结合个人艺术实践、审美体验的创造性的真知灼见。
本世纪初至今,对以“气”为中国画要旨的探讨寥寥无几,盖“气”比“神”更难于把握。希宁先生拈出一个“气”字以论“道”,是大胆的创见,也是经验有得之言。于希宁写意花卉气势逼人,盖源于此。艺术创造上,他将黄宾虹大师画山水之整体气象观、“山中有龙蛇”,融入写意花卉中,使花卉艺术具有了博大沉厚气象,呼唤至大至刚之气,充塞乎宇宙国魂,震撼画坛与民心。黄宾虹论唐画“严谨之中,尤能以气见胜,此为独造”。又以宋画论“气”云:“宋之画家,俱于实处取气,惟米元章于虚中取气。虚中之实,节节有呼吸、有照应。”(见黄宾虹《古画微》,入选《黄宾虹画语录图释》王伯敏、钱学文编,西泠出版社1993年出版)强调有“气”,方有呼吸;有呼吸,方有生命;有生命,方活。深入浅出,真高论也。实处取气,重在笔力扛鼎,才得将雄奇磐郁之气,摄之毫端;而虚中取气,重在胸次豁达,才得驱使元气、真气、浩气弥漫空中四方。反观于希宁的花卉艺术,既求“实中取气”,复求“虚中取气”,乃得“虚中之实”。笔力、胸次,兼而有之,不同凡响。那些幅面不大、意笔寥寥的花卉、蔬果、清供,如《端午怀屈子》(1990年)、《兰石》(1989年)、《佳果》(1987年)、《出淤泥而不染》(1986年),同样以精深的立意、旷远的哲思、空灵的诗情内涵、丰富的人生体验,借助一种质朴醇厚、苍古却又清新的形式语言,表达出意外意、味外味、“道明而气充”的精神境界。
《仙鹤》(1989年 69cm×59cm)一画,出于有意无意之间。一笔耕、数笔扫,遂成即兴神品。苍苍老鹤,独立沙渚,远望无极。画面边角,虚之以大片空白。惟左侧边线,一行草书,七字题款而后参差错位落名,左、右画角下方,小型押角章,红色与仙鹤之丹顶呼应。竖行狂草,极尽点、线交错,驰骋动荡之美。“鹤寿不知其纪也”,“也”字之长线拖笔,绵里裹针,出其不意,正与仙鹤双腿——中锋刚劲基底线,回转照应,恰到好处。“三足鼎式”的整体构成,遂使意象立于不败之地,得入大朴不雕、古拙高华之境。大写意花卉之尊师潘天寿论画:“落笔须有刚正之骨、浩然之气,辅以广博之学养、高远之神思,方可具正法眼,入上乘禅。”(见《潘天寿谈艺录》,潘公凯编,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80页)此箴言用之于鉴评于氏《仙鹤》一画,得之矣。《仙鹤》乃于于希宁先生老年之自我写真。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为希宁先生所书楹联。他的写意花卉,正是在这“一点”与“千里”的对立统一之中,展示出一个精神高远的、理想的艺术世界。浩然之气、快哉之风,在这里一体运化、回荡,给人以魂魄的震撼、心灵的感染,唤起观赏者从精神上自我超越的意志和激情。
“浩然”而又“快哉”的精神世界,是人品、画品统一的世界,是经历了千锤百炼、炉火纯青、臻于化境的世界。这样的艺术世界的诞生和拥有,来之何等不易,需倍加珍惜。于希宁先生的花卉艺术,与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同步发展,其深广造诣,聚光于世纪之交,无疑具有东方文艺复兴又一里程碑的重大意义。
来源: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