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雁归来……
在《比我还老的老头》中,黄永玉曾描绘了一个这样的场景:九十二岁的八月十二日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 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道。“画家。”林风眠回答。
基督 68.5×68.5cm 1988年 林风眠晚年作品
什么样人才敢称自己是“画家”?《新周刊》总编刘胄人曾接到过一封青年油画家的来信。在信中那位年轻人这样写道:“画家”两个字写起来容易,但在我心目中的画家,应是那些把生命托付给艺术的人们,如王式廓、如石鲁、如林风眠……
画家林风眠 油画 后辈画家向林风眠的致敬之作
按照现在公认的说法,中国现代艺术有两条堪称主流的道路:一条是“融合中西”,还有一条是“引入写实”。后者的开拓者是徐悲鸿,而前者的领路人则是林风眠。
不知是不是历史的巧合,林风眠和徐悲鸿这两位大师的艺术取向不尽相同、人生也少有交集,但他们却都曾师从同一位老师——巴黎国立高等美术院的学院派大师柯罗蒙。在那里,徐悲鸿学习的是写实主义传统:他认为中国传统绘画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科学的基础和坚实的造型,离现实生活太远。所以他一生以引入西方现实主义精神充实中国绘画为已任。而林风眠则对塞尚、马蒂斯等人印象深刻。他对中国艺术的诊断则是:中国传统艺术层层相因,缺乏自新的能量。所以他想从西方现代派艺术中取经,希望籍它的表现与批判精神让中国艺术重获新生。
立镜心 设色纸本 林风眠
风云际会之中,他们两人都成了中国现代艺术的领路人。但与徐悲鸿生为砥柱、死后荣光、在历史变幻中渐成时代的主流不同。林风眠就像是一只在时代的洪流中逆风飞行的孤雁,影影绰绰,时隐时现……他一再地被我们所遗弃、遗忘,又一再地被我们重新发现,重新推崇。
芦雁图镜心 设色纸本 62.5×64cm 林风眠
这种遗弃与推崇不能怪历史太善变,也不能怪林风眠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在他漫长悲苦的艺术人生中,林风眠向来始终如一,孤寂前行,独自绽放,要怪也只能怪我们的时代比他走得慢。
蔡元培(左)和林风眠
林风眠以领头雁之姿进入我们的时代,是和蔡元培联系在一起的。1924年的法国斯特拉斯堡,“中国古代与现代美术展览会“上,蔡元培在见到林风眠的诸多参展作品后,概然评道:“进于技,得乎道矣。”于是在异国他乡,怀着艺术救国和美育代宗教的共同理念,一老一少得遇知音、遂成莫逆。
林风眠创校时蔡元培亲手题写的国立艺专校名正是在蔡元培的鼓励与支持下,年轻的林风眠先是成为了北平艺专(今中央美院)的校长,后又一手创办了杭州国立艺术院(今中国美院)。培养出了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苏天赐等一系列视其为精神导师的大师级的弟子。但林风眠这雁入云天的际遇,也揭开了他与时代龌龊前行、孤影相伴、悲寂一生的艺术苦旅。尽管有蔡元培的大力支持,践行的也是两人认同的艺术救国之路,但林风眠似乎走得还是太快了。在北平艺专,他力请尚未成名的齐白石出山,打破画种阙限,引入西画教学体系,组织北京艺术大会……
1926年春,同夫人先到上海,旋即赴北京国立艺专就职。但最终得到的却是人事的龌龊,同行的不解和当权者的责难:大众对他组织的“艺术大会”兴趣缺缺,教育部长说他人体写生有伤风化,北洋当局说他的艺术运动是共产主义……
身心俱疲的林风眠来到杭州,于1928年创办国立艺术院(中国美院)时,他似乎有意让自己慢了下来。他开始意识到必须首先让民众了解接受艺术,才能求得艺术的真正发展。他开始办杂志、追求艺术运动的含金量,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氛围,不拘一格广纳人才。但就在他初见成效时,时代却又一次与他变了脸。“究竟是为艺术而艺术? 还是为人生而艺术?”这个如今看来标准的学术争论,却令调和大师林风眠再也“无法调和”。拯救民族危亡的重任开始压倒一切,政治开始显露出它的强权。
痛苦 油画 1929年 林风眠
他作品中强烈的表现性和批判精神开始变得不再适宜。蒋介石在见过《痛苦》之后,就当着林风眠的面不悦地问道:“青天白日之下,那来那么多的痛苦!?”更为致命的是日本已开始全面侵华,整个中国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而蔡元培所代表的“五四大时代“也已渐行渐远,悄然落幕……
静物 镜心 设色纸本 67×67cm 林风眠
在逃难的洪流中,林风眠被迫辞去了校长之职。他前半生所积累的全部作品也在战争中毁于一旦,林风眠似乎再一次被时代甩在了后面。不过也有许多人说,即使没有这些变故,林风眠也不适合当校长。他即缺乏灵活的应变力,也不喜欢社交场上的交际,他甚至连领袖画坛的个人欲望都没有。
嘉陵江畔纸本彩墨
他又开始做起了减法,在嘉陵江畔的一个旧仓库中住了下来。自己一个人烧菜做饭,洗衣磨墨,或许他原本就只是一个纯粹艺术家,他开始潜心画画,减负疾行——战乱荒年没有油画布,他就将宣纸裁成方块,买不到油画颜料,他就改用彩墨,他画残山剩水,画人间苦难……就这么一张张画下去,整整四年时间,满屋老纸,废笔成堆……后来人们都说,嘉陵江畔的那个旧仓库是“林风眠格体”的诞生地。
江山图 彩墨纸本 国画 林风眠
难民 彩墨纸本-国画 林风眠
绿纱仕女图 林风眠
二美图 林风眠
他在这里第一次融合了中西,成功地运用西方现代艺术的观念和方法重新改造了中国的传统艺术。他取消了传统绘画中的笔墨形式,代之以西方现代艺术的范式。他成了传统艺术最大的反叛者,也成了现代艺术的开创人。
仕女合集 彩墨纸本 林风眠
在他的作品中,过往那种激越的呐感和沉重的悲哀开始转换为宁静的遐思和丰富多彩的抒写。它寓圆于方,寓胀于缩,寓线于色……他将苦难化为了诗意,将现实转换成了梦幻。
雁归来彩墨纸本 林风眠
它悲凉、孤寂、空旷,它逆风而行,倔犟而又哀伤……一位前来看望的国民官高官见到林风眠这陋室空堂和满屋纸香,不禁感叹:“你不是个神经病,就是得道的神仙。”林风眠笑着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林风眠。”然而适意自得的林风眠,却并没有得到时代的认同。日本投降了、新中国成立了、苏派艺术也来了。它开始一统天下,林风眠的艺术开始成为了旧时代的象征。
这一次他失去的不只是高位,而是工作。他开始陷入困顿,然后是妻女远行、亲朋星散……在上海南昌路530号的那个小房里,除了这批被时代所遗弃的画作,林风眠几乎一无所有……
人校园 林风眠
孤立 纸本彩墨 林风眠
听闻好友傅雷不堪折辱而死,他关上门,将经年积累的一千余张画作全部捣成了浆糊、又一勺一勺地从马桶冲进了下水道。然后是被关押、受酷刑、没完没了地交待他与旅法时(包括周恩来)的特务行径。他总是闭口不言,他说他绝不自杀,他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猫头鹰 纸本彩墨 林风眠
1977年,当他在儿时的同学——开国无帅叶剑英的批示下获准出国探亲,并最终来到香港,定居下来时,除了一身老病,林风眠真的是一无所有。他开始凭着记寻回那些在文革中被冲走的画。一路孤寂前行,他似乎累了。他第一次开始回头,怀念起过去。
春柳村 油画 林风眠
他终身没再回来,但他却画西湖,画他最美好的岁月,画他的乡愁,然后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他说年轻时住在西湖不敢画,老了远了倒是画出味道来了。
西湖镜心 油画 林风眠
听闻他去世的消息,他的弟子吴冠中长久失语、泪流满面。后来他撰文纪念说:“从东方向西方看,是林风眠的身影,从西方往东方看,还是林风眠的身影。”(来源:搜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