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图》的记忆

编者按:日前,四川大学教授林木在媒体撰文《蒋兆和〈流民图〉创作始末及背景》,针对陈丹青《永垂不朽〈流民图〉》一文及蒋兆和在沦陷区创作《流民图》的动机、经历等提出质疑,认为“提出了一些新的材料,势必会带来一些新的判断”,不该“为尊者讳”,并提出“在如此历史史实背景下,如果还真的有人有机构敢于出面‘辩诬’,敢于‘批准’《流民图》为‘现实主义的爱国主义的作品’,敢于宣称‘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物画是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且还要‘对蒋先生只有更尊敬’,我真就无话可说了!”诸言论,引发学界争议。

美术史研究应该如何还原史实真相?面对艺术作品本身,如何在政治语境、学术语境和审美语境中提炼出其真正的价值?因作品的创作背景而抹杀、否定其艺术价值和作用,或者因作品的艺术价值而简单倒推艺术家的人格修养,都是不可取的。《美术文化周刊》选登蒋兆和之女蒋代平回忆《流民图》往事文章及刘曦林、张晓凌、朱中原等学者的观点,期待能提供一个学术探讨的平台,更希望能够引发对美术史研究视角和方法的反思。

从1943年《流民图》诞生到现在已经72年,从1986年我的父亲蒋兆和逝世到现在已经近30年。今天还有人污蔑《流民图》,还在争议《流民图》是卖国的还是爱国的,还要对他诬陷,这不是我的悲哀,不是蒋兆和的悲哀,而是美术界的悲哀。

《流民图》,蒋兆和一生的代表作,对《流民图》,父亲充满了自信。1943年10月29日,《流民图》在沦陷区北平的太庙首展,据当时就在北平的日本学者描述“该画展引发当局的不满,仅一天就被封禁”。《流民图》让日本侵略者害怕,让国人感动,这就是父亲的自信。

1969年9月,蒋兆和被关在中央美院的“牛棚”里,工宣队宣布了他的罪行,说他的《流民图》是卖国作品。那时我正在内蒙古插队。回京后,工宣队早已撤走。全国上下拨乱反正,为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平反昭雪。父亲开始写申诉材料,他写不动了便口述,母亲带领我们记录,然后整理,送交领导。终于在1979年中央美院通知要给他平反。我和弟弟代表病中的父亲去了美院,取回了由文化部党组下发的写有“《流民图》是爱国作品”的平反文件。当我把这个文件递给躺在床上的父亲时,父亲并没有多么激动。他起身点上一支烟,平静地讲述,讲述《流民图》:画面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站在《流民图》面前,爱国还是卖国,一目了然。

那天晚上,父亲给我们讲了一个正是被国人的感动而感动的故事。母亲说:“那天午后陪同父亲(萧龙友)前去观看《流民图》,刚进太庙,老远就看见兆和在角落站着,沉闷着脸,也没上来打招呼。事后才知道,那时他已经知道要禁展了。我们前脚走,警察后脚就来了。”父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印象最深。在撤展之后,有一位中国警察,走到我面前,面容沉重,恭敬地给我敬了个礼,什么话也没有说。”说到此时,父亲的眼圈红了。穿越时空,回到1943年,一位警察,一位画家,一个是来展画的,一个是来撤画的,矛盾冲突的双方却发生了无语的对话,无声的共鸣。他敬佩画家描画出了亡国奴的悲惨境况,也倾诉出了他的屈辱,那瞬间的敬礼,是勇敢的反叛。那一刻他感动了画家,那一刻,父亲更加自信:《流民图》道出了沦陷区人民的心声,见证了中国人民遭受日本铁蹄践踏的苦难。

不错,“《流民图》从问世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属于国家与人民了。”这是1998年我的母亲萧琼在《流民图》捐献书上的陈词:“《流民图》不仅仅是一幅杰作,同时也是历史的见证。”“我认识蒋兆和就是从认识《流民图》开始。1943年,《流民图》在沦陷区北平太庙展出时,她强烈的感染力深深地打动了我。”萧琼,一位身在沦陷区的知识女性,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她的感受难道不是有力的直接的见证吗?

1994年,当纪念蒋兆和诞辰90周年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流民图》的时候,《流民图》前缓缓走来一位老人,他在留言本上留下这样的话:“1943年我正在中国大学政经系,人民画家蒋兆和画展公开在太庙展览了这幅伟大的、艰苦的、深刻地描绘了在极其苦难当中的老百姓,当时广大的有思想、有意识、头脑清晰的人民,他们非常感谢人民的画家蒋先生,把那苦难时代留下了记录,在那时我一看到这幅很长的画卷,我哭了……”

“你爸爸是个情种子。”这是我母亲对我说的话。爱情,同情,他的情都表现在他的画上。母亲说她太爱他的画,因为他的画里有“爱”,有“情”。蒋兆和画册中的自序开篇第一句:“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识吾者皆天下之穷人。”母亲说:“你心中有爱,才能读懂他的画。越看越舍不得这份爱。”是啊,父亲那些充满悲悯情怀的作品产生于母亲的时代,一个战争的年代。而我们的中学时代赶上了狂喊“阶级斗争”的动乱年代,无需否认,我曾随潮流高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无奈的母亲打开父亲的画册,展开《流民图》,给红卫兵看,给造反派看,给我们看。当“人道”被抛弃之后,艺术便彻底毁灭了。

什么是艺术?1938年,父亲在燕京大学讲演,演说的题目就叫“什么是艺术?”“艺术是一切感情的表现,一切生命的灵魂。我们要想知道一个国家的文明、民族的优劣,只看他的艺术作品,就可以明了。”这是他给予艺术的定义。在讲演的结尾,他总结:“自从海禁大开,新文化的输入,将我们数千年来靠以统治的文化、礼教、经济等,都打破了。所以农村破产,民不聊生,老弱贫病,孤苦无依,这许多现实的情景给予我们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而给予艺术的路上,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趋势呢?我不知道我们中国目前的几位自命为文艺复兴的大师,尚在那里画几幅风景,或几张走兽,而炫耀于一般达官显者之前,是否可作文艺复兴的基础?诚一大疑问也。”这段结语清晰地讲明他痛恨殖民统治。1929年处女作《黄包车夫的家庭》便描绘了殖民统治之后的民不聊生, 1932年他勇敢地上前线为抗日将领蒋光鼐和蔡廷锴画像,以画笔支持抗战。这份在沦陷区的公开讲演,便是他作画的宗旨、艺术的宣言,也是《流民图》的创作动机与动力。

因为父亲的画表达着真实的情感,所以在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大批热血青年,爱国人士。沦陷之后,他得到过萧淑芳的父亲、一位爱国医生的帮助,他与李苦禅等画家创办画社,齐白石为他的画册题词。他的“模特儿”小兄弟李文与他告别后奔赴延安,他激动地为李文画了鼓舞抗日斗志的作品《男儿当自强》。他的学生、地下党员黄奇南带着他的作品照片走向敌后根据地。国立艺专的多名师生帮助他完成《流民图》。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协和医院、基督教青年会这些日本人尚不能控制的地方是他常去的。在各校都被逼迫学习日语的时候,他刻苦学习英文,将作品寄往美国发表。司徒雷登校长为他的画册作序,王青芳、吴师循诸多教授为他画《流民图》做模特儿。协和医院的爱国绘图师蒋汉澄为他的《流民图》拍照。辅仁大学的英千里教授带着他的儿子到太庙参观《流民图》……

父亲在那一个时期创作出了《伤兵》、《战后余生》等一系列揭示战争罪恶的作品,并将这些作品汇集成册,轰动了北平。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司徒雷登被捕,燕京大学被日军占领,协和医院关闭,刊登有司徒雷登序言的画册被日伪当局勒令不准再版,又以“亲善”的态度拿出纸币收买其版权。父亲答应了不再出版,但是断然拒绝了钱。再以后他贫穷无助,孤军奋战,画了思念抗战前线丈夫的作品《送征衣》(《织毛衣》),期盼抗战胜利的《甘露何时降》,同情战争难民的《田园寥落干戈后》,此作品曾以《流离!》为题发表在1941年7月1日《国际新闻》二卷二期,同时亲自配文:“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像这样的情景,千古如斯。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无不因为战争而丧家亡国,流离失所,尤其在中国的环境,无时不有成千成万的民众,饿殍沟壑,嗷嗷载道,其情之哀,其声之痛,世上之最可怜而最可恤者尚有过於此乎?”(现在有人把同年《立言画刊》中发表的这幅作品与该刊页眉上的反共标语混为一谈,不知为何犯下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尽管一幅接着一幅,但传统的构思已再也无法表达举国上下“其情之哀,其声之痛”!《流民图》的腹稿像冲破漫长黑夜的曙光慢慢展现在眼前。

一幅幅反战的画作曾引起当局注意,在他的周围总是有汉奸特务,不三不四的人随时可以查看他的画室,他不得不周旋其中。因他以画像为生且画像绝技名于北平,汉奸、日本人便以邀他画像等手段拉拢他。也正是在这个环境里,父亲在几乎无法抗争的屈辱环境中,始终保持着他独立的思考,朝着他的艺术宣言坚定地走下去。

被迫赴日本画展的作品就是曾感动了沦陷区北平民众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展出起了什么作用?一位来自“满洲国”的留日学生王盛烈说:“展览厅不大,挂了三四十幅画……会场里没有一点声音。人们在每幅画前注目,没有表情,看出来是被作品严肃、深刻的涵量所震撼了。《流浪的小子》、《朱门酒肉臭》、《伤兵》、《一个铜子一碗茶》等等,每一幅画都使我的心颤动不已。这是画吗?是控诉!是人类向良知和正义的呼唤!这么好的画,而且是出自一位中国画家之手,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中国画。我把感动留在心底。心想,画就该这样地画,去画我们民族的苦难,去画我们民族的胸怀,画出我们民族的魂魄来!”20年后这位留日学生继承了蒋兆和的精神,画出了著名的抗战作品《八女投江》。

在当时的环境里,他如果画粉饰太平、画反共作品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赏金,但他宁可饿着肚子画像攒钱画《流民图》。因汉奸殷同邀请画像而与殷同的偶遇,引发出完成《流民图》制作的“传奇”。殷同的资助,或许是付给父亲画像的报酬,或许另有目的。父亲说他觉得殷同的这笔赞助有付酬的意思,但又不肯定。为什么不肯定?父亲回忆:画像时殷同问我“还要计划作什么画?”我说“想要画一幅集中表现穷人生活的大画,如所传说古人郑侠的‘流民图’似的画”,殷同表示可以资助,后来殷同给了很少一笔钱,并说“画稿给我看看”“希望蒋介石理解”,这突然的要求着实让父亲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他不得不去思考这其中是否别有用意?因而“拿钱不受命”就成了父亲最大的焦虑点。他的学生郭明桥曾对我说:“我常到你父亲那里,他的屋子里,一地的烟头,愁眉苦脸的,躺在那里。”焦虑的父亲,整日想的就是如何不把画稿拿给殷同看。苍天有眼,老天助父亲,父亲在拖时间,居然拖来了殷同的死讯。殷同到死也没有看到父亲的画稿。在以后的时间里,父亲继续拼命地画像,用画像的微薄报酬完成了巨作《流民图》。这件清晰的事情在几十年后被那些污蔑《流民图》的人演绎成《流民图》是蒋兆和完成殷同所授意的反对抗日、鼓吹大东亚和平的卖国画作。在“文革”时期的牛棚里,父亲听到这样污蔑,几近自杀。《流民图》被毁了,艺术被毁了,尊严被毁了,正义被毁了,他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在《流民图》的创作展览过程中,曾给父亲留下深刻记忆的除了那个敬礼的伪警察,还有一个他一直在猜测,至死也没有搞清楚的人,他把这个问题交给了我。“你要记住一个人。”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他叫吴诚之。他是位记者,我很奇怪,我到上海,他来采访我,我当时告诉他,我要画《流民图》。结果《流民图》画出来后先是被禁展,第二年到上海展又被没收,可是他还敢发表我的《流民图》。”说到这儿,父亲流露出佩服的眼光,也有些激动。很多年后我根据父亲提供的线索找到了这本发表《流民图》的杂志,杂志的名字就叫“杂志”。《杂志》于1944年8月复刊,复刊后发表了《流民图》,这是《流民图》的首次发表。直到今年,我才在中国知网优秀论文数据库中的一篇论文中了解到《杂志》是中共地下党人的刊物,《杂志》的编辑吴诚之本人就是地下党员。父亲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感谢吴诚之发表《流民图》,同时也感谢吴诚之用文字记述了《流民图》的创作过程。他在文中这样记载:“他这次南来,一面是来望望暌隔了六年的亲友,另一方面是来搜集画材。当时我就问他搜集什么画材,他说他预备作一幅《流民图》,把这乱离中的流民形象搬上画卷,到南方来搜集画材,就是预备完成这一件工作。”有人说画这“乱离中的流民”是宣传大东亚的什么和平建国?这种颠倒黑白的逻辑值得一驳吗?

为了展出《流民图》,父亲曾被迫按照主办方的要求写了短文《我的画展略述》(以下简称《略述》),这篇短文发表时还被做了修改。其中被某些人认定为汉奸授意的文字是:“嘱鄙人拟绘一当代之流民图,以表示在现在的中国民众生活之痛苦,而企望早日的和平,更希望重庆的蒋先生有所理解。”“嘱鄙人拟绘”是什么意思?刘曦林先生在他的《蒋兆和论》中早有分析,此句中“嘱”“拟”的语义是矛盾的,“嘱”是“嘱托”,“拟”是“打算”,“嘱托”是别人的动意,是被动的,而“打算”是自己的创意,是主动的,所以是矛盾的,究竟是“主动”还是“被动”所为,从此句句面语义就能看出混乱,由此刘先生得出结论:“足见报馆改文时思维之乱。”笔者觉得还应再加半句“或是蒋兆和故意留下的伏笔”。再看《略述》下文:“不管以任何一个立场来说,就以现今之社会的现象,实非我作者能表现于万一”,这句比较明确,点出“任何一个立场”,就是说存在不同的立场。蒋兆和的立场是揭露日军的暴行,描述“现在的中国民众生活之痛苦,而企望早日的和平”,而殷同的立场可能是“更希望重庆的蒋先生有所理解”。《略述》中最能表述作者期盼的是曾被某些人故意忽略的上半段:“希望诸公观览拙作之后,不必夸奖我技巧上之如何高超,更不需要以私人的感情去批评拙作的好坏,而我所惟一希望者,是求诸公能予以时间去细心的体会,而能感到一点内心的同情,是所感盼了。”从更名“群像图”并发表短文这些被迫而为足可以看出《流民图》的展出遭遇到了多大的阻力,要通过审查得需要多少隐忍、智慧和勇气!尽管在这篇《略述》中蒋兆和巧妙地隐藏了他真正的创作动机,但《流民图》自身的艺术魅力让饱受战争灾难的民众看懂了,让发动侵略战争的敌人也看懂了,日伪当局最终还是没有放过《流民图》。

禁展之后的第二年,父亲又想方设法携《流民图》赴上海展出,如果说《流民图》就是受殷同嘱托为颂扬大东亚共荣,那么蒋兆和在上海对此动机也应该有所表示吧?而事实是媒体的宣传只字未提。上海的《流民图》展巧立一个“助学义卖”画展的名义,避开了在北平时遇到的种种麻烦。它的不幸发生在展出之后,《申报》、《杂志》等报刊连连赞扬之后,遭遇了没收的命运。

如果脱离沦陷区的政治语境,就无法在同一个基点上分析与理解《略述》。1943年6月19日北平各话剧团体曾联合上演过话剧《雷雨》,其演出目的在当日的《新民报》上被冠以是为配合日本侵略者宣传的“庆祝击灭英美必胜运动”,而且说“剧本因有不恰处,经警局批示,只准此次联合公演一次”。与《流民图》的境遇何其相似。

10月29日,是《流民图》的首展日,也是日军的禁展日。72年前,巨幅《流民图》挂在了太庙的大殿里,赤裸裸地将真相展现出来,从日军占领的超过1亿国民的沦陷区发出了令侵略者胆寒的呐喊,蒋兆和以《流民图》的展出实现了他的艺术宣言。

一位苏联评论家曾说过:“《流民图》是真正崇高的艺术创作,反对战争和压迫,反对毫无理性的毁灭美好而出色的人类生命的感情,它的热烈而积极的人道精神的感化作用是无比强烈和高贵的。”我为在我的祖国诞生了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画家蒋兆和而自豪,我将继承父亲的精神,继续以《流民图》呼唤人性,呼吁世界和平。

(作者为蒋兆和之女)

所谓“授意”,指汉奸殷同与《流民图》的一段关系。事实是,蒋兆和在《流民图》构思之前并不认识这位伪新民会副会长、伪华北建设总署督办……《略述》一文中所说的“动机”即殷同“嘱鄙人拟绘一当代之《流民图》,以表示在现在的中国民众生活之痛苦,而企望早日的和平,更希望重庆的蒋先生有所理解”。无论是报馆怎样篡改蒋兆和的文稿,从主办机构要求画家写此“启示”感谢殷同,从殷同在世时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看出汉奸们强迫《流民图》纳入其宣传轨道的用心。但我认为,日伪的宣传意图并不等于蒋兆和的创作动机,日伪设置了宣传圈套并不等于《流民图》被纳入了这一宣传轨道……如果说,殷同是劝说蒋介石览斯图而投向日本换取所谓“和平”,画家并无此意。如果蒋兆和也有此政治宣传目的,画一张漫画,写上句口号是易如反掌。而他之所以长期地精心绘制,诉诸以高质量的艺术表现,正可以看出并非出于政治的急功近利,而是出于留给历史、传之后世的动机……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只想着表现他眼见的现实,只想着表现他难以压抑的情怀,只想着如何对这段历史作出自己的回答。他对人生的思虑,他的艺术形象,已经超越了政治。

如果我们不是出于苛责一位过世的艺术家,而是出于研究人与艺术的关系的需要,有必要客观地指出:在青年时代又恰好困在沦陷区这个现实中的蒋兆和,曾经有过困惑,有过彷徨,为了生存,画过不该画的像,做过不该做的事,没有表现了郑所南那种“头可杀,兰不可画”的无畏精神,不必把他拔高为完美无瑕的英雄……但同时,更有必要看到他在内心深处不屈从于日伪政权,在艺术中顽强地保持了他的独立人格的一面。更不能像“文革”中所做过的那样,把他推向“卖国反共”的“大汉奸”那一边去。事实上,在沦陷区这个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条件下,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通过艺术作品的机智构思,表达了压抑在心头而不能在生活中正常表白的民族意识和反抗精神。

——摘自刘曦林《〈流民图〉析》

蒋兆和《流民图》相关史实其实已经相当清楚,这从他的画展自述可以看出,到今天已没有多少争论的余地。应该说,林木先生所占有的史料还是准确的。今天很多史学家并不了解这个背景。当初王朝闻先生就说过,搞美术史研究应该要把这段史实了解清楚。

但如何看待蒋兆和及《流民图》却应该一分为二,有政治、道德层面和艺术层面两个角度。不能因艺术上的肯定,而遮掩道义上的缺失,毕竟抗日救亡是彼时最基本的道德底线;也不能因为创作背景而否定作品的社会作用和艺术价值,它描绘了沦陷区人民的苦难,控诉了战争的残酷,堪称20世纪中国人物画重要的代表作品。

我们今天应该以客观、历史、辩证的方法来从事研究。因为艺术史、政治史、道德史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一方面,对于艺术作品产生的史实应该基本还原,另一方面,还是要将作品从道德层面剥离出来,肯定其艺术高度和价值。其实,东西方历史上不乏类似的情形。赵孟頫原本是宋太祖后代,后为元世祖重用,能因此指责其背叛宋代而否定其艺术地位?印象派画家未参加保护法国的斗争而跑到国外画画去了,他们就不能算优秀艺术家?对于史论家来说,把《流民图》创作背景弄清楚,还史实一个清白,这事关历史观的问题。但是,《流民图》仍然值得肯定。它在社会进程中发生的作用和它艺术上的价值都是正面的。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同时,在那个年代,一个个体生命在侵略者的强权面前是十分弱小的,他做出某种行为,也许只是求生而已。我们肯定不那样做,但是我们也能理解。

至于说林木先生“左”,我是不同意的,一个史论家坚守自己的信念,无可厚非。

——张晓凌

林木先生对《流民图》先进行政治定性,再组织材料进行牵强论证:蒋兆和《流民图》由于受到大汉奸殷同的资助,故是一种汉奸行为,《流民图》存在重大的历史问题;尔后再以所谓的详细史实考证了《流民图》的创作始末,甚至引用当时的美术文献及新闻报道。看似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实则荒唐。林木先生所引蒋兆和与殷同的交往、受殷同帮助的史料当是事实。然而,这些史料除了能说明殷同与蒋兆和私交较好、能支持艺术家的创作之外,实在不能证明蒋兆和就是汉奸。蒋兆和非政治人物,只是艺术家,他不受任何汉奸组织的领导,不给任何汉奸组织提供政治服务或情报服务工作,也没有出卖过民族或国家利益。

至于林木文章所引蒋兆和创作《流民图》的自白,这除了说明蒋创作《流民图》乃是受殷同启发之外,实在不能证明别的什么,难以证明其有出卖中华民族利益之意图。若蒋兆和果有此政治意图,他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作此番告白呢?蒋兆和本身即为一平民画家,无此政治野心,更无此政治能力。

在当时抗战的大环境下,任何艺术家的艺术创作,都难免受到当时政治局势的影响,这本无可厚非。但是,蒋兆和的《流民图》,恰恰是宣传反战和平、痛斥日本侵略行径的,而不是宣传日本的侵略行为!事实是,蒋兆和绘画的悲剧美,恰恰证明了他的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

林木文章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即将私人交往等同于政治交往,将艺术行为等同于政治行为,将艺术交流等同于政治往来,进而将艺术创作等同于汉奸政治行为。这几者之间没有任何逻辑关联。

——朱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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