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抗战时期的沦陷区,“隐忍”与“抗争”已成为描述北平文化界的关键词,不知道是不是还应当有一个词:“同胞情”。
1935年,蒋兆和到北平开办画室,1936年他在他的画室开了个小型师生画展,报纸做了宣传,美术界活跃人物王石之,储小石,王青芳,安敦礼等画家均来捧场。其实真实情况是他的画室办不下去了,生活来源成了很大问题,于是画展结束,蒋兆和带着有些心灰意冷的思绪离开了北平,回到阔别15年的老家四川。
1936年9月,他先回到老家泸州,却发现父母过世后的老院子依旧散发着大烟的晦气,已经在上海打拼15年的蒋兆和已经不能再回到原点,接受破败、老旧的生活。 他只住了一个晚上,把他为父亲塑的塑像摆在正堂,便匆匆去了重庆。重庆有他的远房哥哥蒋伯荘,银行家蒋伯荘正在家养病,热情收留了他。蒋兆和立即给他在上海美专任教时的学生屈义林写信,他想了解四川的环境,想找到一份工作。屈义林回忆:“1936年,我在成都时,日寇大举进攻中国,蒋先生有意到成都工作,我回信劝先生慎重考虑。”(屈义林,《义林奇遇九十年》)蒋兆和明白四川很难找到适合他艺术发展的工作,长久寄居在远房哥哥家也不是个事儿。于是1937年4月,蒋兆和再次又回到了北平。
不过这一次回到北平与一年前离开北平心情完全是不一样的,“心灰意冷”变成了“信心十足”,是有钱了?不是,是有了作品,有了冲破千年传统,前不见古人的崭新的水墨人物作品。
果然1937年6月的蒋兆和个展震惊了北平美术界。画展开在体面的中央大饭店,请柬上印有齐白石的题词,来宾“有名流钱运生,瞿孟特,邵逸轩,林宝馨,宣永光,赵梦朱及各国使馆多人往参观”,各大报纸大版面连续报道他的画展。观众达千余人。
“当这画展在北平如春笋怒发的时候,于中国画绘的山青水绿佳人才子,及西洋画绘的女人大腿之外,忽然来了一位专绘大众生活的写实大家蒋兆和君”。
“难得有个蒋兆和君,能将民生痛苦,社会罪恶,用钢铁的笔力,深刻的笔意,将一切一切的暴露出来”。
这些是报端发表的民众、美术界对画展的评价,是作品使蒋兆和获得艺术的成功。
1936年,蒋兆和明确了他的绘画方向,找到了实现徐悲鸿提倡“走写实的道路”的具体方法。后来他总结自己的艺术是“为民写真”,而在当时他的语言是“真实的情感,从不掩饰”。
此时,蒋兆和充满了抱负,他在北平竹竿巷租了房子,重新成立画室。1937年7月3日华北日报一则消息:“在中央饭店举行展览后,颇博各界好评,兹应一部分爱好艺术之青年所请,特在东城竹竿巷丙字三十四号,设立画室,连日前往报名者,颇为踊跃,定于下星期一(五日) 开始上课,如有爱好艺术,愿从蒋氏研习者,今后仍可前往接洽云。”在“爱好艺术之青年”的群体中就有后来担任中央美院副院长的张启仁,有后来担任四川南充文工团团长的郑红雨。
1937年7月5日,距离卢沟桥事变只有两天。7月5日的竹竿巷,聚集了一群热爱艺术的热血青年,他们观摩,他们讨论,表现西安事变的《啊快看好消息》,就是他们议论的热门话题。谁也不会想到,两天之后,日本鬼子打进了北平城,北平城乱了,大难落到了每个家庭。
“一篇化名为‘燕京人’所作的《流亡记》,描述了1937年8月3日其坐洋车从西直门出城后一路上的见闻:路旁沟内有许多被雨水淹没的死尸,警察署空无一人,屋旁添了几座新坟和未掩埋的棺材。‘到了海甸,看见家家都悬日旗,多是纸做的,上涂一大红点就算了。到此才真真觉得是做了亡国奴’”。(袁一丹:沦陷时期的燕大)
最先匆匆离开北平的是崇拜蒋兆和绘画的“小兄弟”李文,因为他参加了战地服务团,抵抗日军的二十九军撤退,局势十分紧张。李文告别蒋兆和,于是蒋兆和为他画了离别画像《男儿当自强》。
紧接着,机关、高校内迁。四大名医萧龙友的家庭也乱了。两个儿子、女婿都随学校、机关迅速南下。女儿萧琼坐不住了,一家子都赶快走吧。于是萧琼先去天津探路,结果到了天津铁路断了,无奈又辗转回来了。
1937年6月至7月7日前,还曾有北平漫画展、四友画展、蒋兆和画展等近30个团体与个人的展览在中山公园举办。7月7日后,报端只报道了李志鹤、张碧凤、罗泽农三个个人画展“仍在中山公园举行”。曾经的热闹喧嚣突然变得寂静了。
蒋兆和画展,“闻此次闭幕后,不久将在中山公园、太庙等处,继续展览一二次云”(《华北日报》,1937年6月19日)。紧张变幻的环境下,蒋兆和的展览不能再继续了。
蒋兆和的画室刚开课,由于北平局势的动荡,学生们散了,不得不停课了。
刚在北平创出成绩的蒋兆和又因战争受到重创。举目无亲的他,感到了“茫茫的前途,走不尽的沙漠”。回四川?没有他可以生存发展的空间。回上海?北平连天的报纸,登着日军猛烈轰炸上海的消息,8月24日:“宁军弃尸百余具。”8月26日:“日军猛烈进攻沪闸北。”9月6日:“沪日陆海空军开始总攻。”9月14日:“日军占领沪市政府。”他最眷恋的第二故乡上海沦陷了。悲愤,痛苦。他说:“于斯之际,倍觉凄凉,天地之大,似不容我,万物之众,我何孤零。”
敢往哪里走?可以往哪里走?跟随谁走?一个无业“流浪者”,身上又变得身无分文。房租交不起了,何谈一张火车票。他茫茫地走在路上,眼前是“插着日旗的一户户人家”,他走进胡同,走进一户人家。
西城饽饽房八号,一个老式的四合院。这是画家萧淑芳的家。1937年8月,萧淑芳正准备与先生去英国留学。萧淑芳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父亲萧伯林是铁路上的一名医生。母亲李志芬是典型的具有中华民族妇女优秀传统品质的贤妻良母,她共养育了7位千金。萧淑芳排行老五。1929年,萧淑芳到南京中央大学进入徐悲鸿画室做旁听生。那个时候蒋兆和正在教授图案课。一个在京城开画展名声鹊起,实际又是个现实很落魄的画家走进了饽饽房八号,萧淑芳的家。
蒋兆和留下回忆:“她家有间画室,我就住在她家。在她家我做红烧鱼……”点滴的,却是那么温暖。
90高龄的萧淑芳女士第一次见到蒋兆和的女儿,立即拿出蒋兆和为她作的画像。当蒋兆和的女儿拿出一张遗失作品《箫声悠悠》的照片时,萧老连点头,露出甜蜜的微笑,说画的正是她。
沦陷后北平城内弥漫着恐惧沉闷的空气,那“家家户户”挂着的日旗证明了百姓的“隐忍”。饽饽房八号院内散发着悠然的轻松的空气,从蒋兆和在那段时间给萧家留下的作品《萧伯庄》像,两幅《李志芬像》,两幅《萧淑庄像》,以及四幅水墨创作,足以体会出蒋兆和曾经得到的“温情”与“温暖”。
两幅《晚景》,一幅,萧淑芳从被画者的右侧画,另一幅,蒋兆和从被画者的左侧画,时间是1937年9月,地点在萧淑芳家的画室内。
在卢沟桥事变之后无路可走的困顿日子里,蒋兆和得到著名画家萧淑芳的父母的关爱与帮助。关起门来,外面的动乱,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正是这种温暖让他能够继续他的艺术。蒋兆和走了出去,在朝阳门外,他速写战争难民,他画了他们。《卖花生》《卖花女》《晚景》《拾煤核》等等作品相继问世。蒋兆和以独特的绘画方式表达对难民的同情。
卢沟桥事变后,日军侵略造成的难民在北平逐日增多。绝大多数的北平画家没有离开北平。1937年10月3日的晨报报道“北京赈灾书画展览会定下月十日在中央公园开幕”。
1937年11月9日《晨报》有如下报道:“河北新正委员会,前于未经改组时,曾经发起征集时贤书画,公开展览,售款助赈,一以拯救灾藜,一以表现中日提携之精神与成绩,故日来应征者极多。书画展览会昨日召开评议委员会,届时到会委员寿石工、金潜厂、徐燕孙、汪蔼士、钱桐、陈半丁、惠孝同、杨潜厂、赵梦朱、滨本一人、魏子丹、李壮飞、朱西苓、高肯山、白沅亭、张伟生等,评议作品300余件。”
1937年11月17日《晨报》又报道:“赈灾书画展售品甚多 昨日特务机关山琦中佐又订购穆缤华之仕女等件。李壮飞、魏子丹、钱桐连日在场。”
1937年11月11日《新北平》报报道:“赈灾书画展览昨日开幕展品3000余件,订购者已达3000余元。市长江朝宗,维持会顾问西田耕一氏昨下午到会参观。”
媒体所言的“中日提携之精神”,“关山琦中佐又订购”,“市长江朝宗,维持会顾问西田耕一氏”日伪大官们到会参观,明明是日军侵略了中国,才造成了难民,反倒在中国百姓面前摆出“友好”、“慈善”,恰恰证明了日本侵略者掩盖其侵略的“欺骗性”。
而媒体报道的“3000余件”展出捐资,才体现出民族灾难面前沦陷区文化人的浓厚“同情”。
我想无论是萧伯林夫妇对蒋兆和的关爱,还是蒋兆和对难民的同情,还是北平书画界的同仁们对难民的捐助,都可以归于“同胞情”吧。
那《流亡记》中所描述的门外“家家都悬日旗”,门内,却是炙热的“同胞情”。他们以炙热的“同胞情”做出“隐忍”下的“抗争”,他们的品质无疑是可贵的。
来源:蒋兆和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