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沉、周思聪画集序

十年前,我们和卢沉一起送别年仅57岁的周思聪;两年前,我们又送走了不到70岁的卢沉!当我提笔写这篇序文,浮现于脑海的首先是他们的音容笑貌,是大家在一起的那些记忆。在卢、周伉俪的白塔寺、帅府园家中,在叶浅予师生艺术行路团南游途中,在平西府画室,在第六医院和北大医院……我们一起看画,聊人生,谈艺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卢沉的激情谈论,思聪带着倦容的淡淡微笑,总是伴随着那些难忘的记忆。

但故人毕竟是去了。黄鹤西飞,空余怅惘。

在画坛,卢沉、周思聪的“志同道合”,“和谐、默契”是众所周知的。他们都毕业于中央美院,接受过严格的素描训练,拥有很强的写实造型能力,是新中国时期成长的一代画家中的佼佼者。卢沉始终任教于母校,思聪始终任职于北京画院。卢沉桃李满天下;思聪作品誉满中外。卢沉大智若愚,善于把感性经验理性化,是一位有独立见解、功力深厚、勇于探索和开拓的教授兼画家;思聪深秀于内,善于把主观情愫和心灵感应化为绘画,是一位人格高尚、追求执著,留下了诸多不朽作品的艺术天才。

卢沉的成名作《机车大夫》(1964年),描绘了一组修理机车的工人观看机车开走的情景。这里有老工人、年轻工人、技术人员,有的站、有的蹲、有的扶锤、有的抽烟,但都欣喜地看着开走的机车。他们一字排开,紧凑而又错落。人物姿态没有过分的夸张,甚至透露出性格的不同,但都近乎一样的微笑着,以显示工人阶级的骄傲和自信——这正是那个历史阶段人物画的时代特点。作品主要用水墨画成,但背景机车的轮子染了大红色,这红色既表现了一种真实,又有一定的寓意性。《机车大夫》风格凝重而朴实,充分显示了画家结构画面、塑造形象和驾驭笔墨的能力,发表后获得了广泛好评。但不久,中央美院师生下乡参加“四清”,继而是“文革”,作为教师的卢沉长期被下放劳动,紧接着又患了病,《机车大夫》竟成为卢沉写实人物画创作的绝响。

20世纪70年代晚期以后,卢沉再次活跃起来。首先是对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画教育和创作的反思。他第一个在中央美院提出中国画教学“要从抄摹对象中解放出来”,提出“造型是感情的产物,而不是理性的产物”,“要多往速写里走,不要往体面上靠”,“国画要平面,平中有内容”等。其矛头所指是以写实主义为旗号的中国画教学与创作的弊端。如何“从抄摹对象中解放出来”呢?他提出要把“创造意识贯穿在整个基础教学之中”,“学习研究西方现代艺术”,用“融合中西,在现代的基础上发展”的体系代替“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的体系。为了实施这些主张,他增设了“技巧与制作”、“色彩构成”、“水墨构成”和“书法篆刻”课程,以求在弱化写生训练的同时,强化对形式法则的研究学习,启发学生的想象与创造力。此外,他还提出“艺术的功能,审美是第一位的”、“要变形,但反对变形的滥用”、“过去我们的教学太迷信写生了”、“要远亲配交”、“笔墨上讲传统,造型上讲现代感”等一系列有强烈针对性的观点。他的教学和主张在中央美院和有关院校造成了震动和影响。他的学生,编辑《卢沉论水墨画》的刘继潮说:“当卢沉先生第一次给美院国画系进修班授课时,同学们猛然听到关于绘画的许多新鲜而独到的见解时,都被极大地震动了。观点的改变,使我们很快摆脱20世纪70年代水墨人物画流行画法的影响。”卢沉带的研究生如朱振庚、王彦萍、武艺等,都以大胆借鉴西方现代艺术和大胆创新著名。概言之,他的教学思想和改革探索,大大动摇了中央美院中国画教学的写实主义主流传统,使它趋向开放与多元。不必讳言,卢沉的思考与探索也带来了新的矛盾和问题。比如他提出的中国画“在现代的基础上发展”就是一个解释不清的口号。他说:“我说的‘现代基础’,既包括几千年的国粹和近几十年来中西结合的‘新国画’,也包括全人类业已创造的文化财富,包括那些我们正在接触、学习、研究还不大理解的东西。”这种解释不仅失之空泛,也忽略了中国画的特性,忽略了它在形式语言上的特殊“基础”。对于中国画来讲,“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这一说法并没有错,以传统为基础但不排斥对外借鉴,这是也已被中国画的历史所证明的正确道路。卢沉自己是矛盾的,当他说“现代为基础”的时候,他强调的是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借鉴,是超越“画种界限,民族的界限,地域的界限”的,是强调现代构成的,“不要有程式”的,甚至说“中国画发展不在笔墨上,而在造型、构图、色彩上。”但当他谈及水墨画的特点时,他又强调“以线造型”、“以水墨为主”、“写意而不写实”、“讲究笔墨趣味”和“以书入画。”对于这种矛盾性,他似乎没有自觉的意识。

繁重的教学任务以及对教学问题的专心探求,占据了卢沉的大部分时间。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的教学负担稍轻,周思聪又病倒了,他始终没有充裕的时间和平静的心情作画。尽管如此,他还是创作了《月光与水照缁衣》(1978年)、《草原夜月》(与周思聪合作,1984年)、《塞上竞技图》(1985年)、《清明》(1990年)、《风雨近重阳》(1992年)、《苍穹》(1998年)、《斜阳》(2000年)、《广场》(2000年)等探索性作品。这些作品以变形、平面构成、水墨拓印的方法来绘画人物,几乎完全放弃了《机车大夫》式的写实风格。对此,人们评价不一。不过,卢沉这一时期所画最多的,还是以传统勾勒为主,讲究笔墨趣味的作品,如各种醉酒人物和城市人物。在理性上,他重视各类新探索;在趣味上,他留恋笔墨形式,而无论理想还是趣味,都远离了写实性描绘。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传统风格的作品占据了绝大多数。我在1995年出版的《卢沉水墨人物画集·序》中,从四个方面概括了其水墨人物的特点:一、多取材于古今人的休闲生活;二,追求幽默感;三,有力有韵的笔墨(尤其笔线);四,诗(文)、书、画一体。这些都反映出画家对传统绘画的留恋和倾斜。

卢沉的主张和探索实践,有力地促进了中国画的开放性,但他似乎没有充分意识到这种开放性与中国画传统、中国画语言之间的矛盾。他放弃了写实方式,追求构成、变形、拓印,晚年的回归倾向恰与这种思考的矛盾性相表里。也许可以说,卢沉即想与实践的开放性、矛盾性、从一个特殊角度反映了现代中国文化革命的复杂性、激烈性和两难处境,他给我们提供的启示是一份极有意义的遗产。

与卢沉相比,周思聪是一个更纯粹的艺术家。她没有卢沉那样的教学身份和经历,也没有卢沉那样的理性思考,她凭着自己的感性经验作画,因而没有卢沉那样的内在矛盾。我在《周思聪的绘画历程》一文中,把她的艺术道路分为七个段落,即“启蒙”(约1946-1954年)、“一个出色的学生”(1955年-1963年)、“向工农兵学习”(1963-1972年)、“画革命画”(1973-1976年)、“精神解放以后”(1977-1983年)、“探索与思索”(1984-1986年)、“渴望自然、渴望生命”(1987-1996年)。单就创作而言,则以1977年为界,概括为两大阶段:第一阶段,她创作了《周总理和纺织女工》、《长白青松》、《山区新路》、《抗震小学》、《清洁工人的怀念》、《人民和总理》等;第二阶段,她创作了《矿工图》组画、《彝族女子系列》、《广岛风景》、《裱画作坊》、《85画人体》、《荷花系列》等。其中《人民和总理》、《矿工图》、《85画人体》、《彝族女子系列》、《荷花系列》都产生深刻的影响。卢沉的影响主要是在思想方面,周思聪的影响主要在创作上。

《清洁工人的怀念》和《人民和总理》都以怀念周恩来总理为主题,画中充满了一种由衷的悲情,这种悲情的背景,是对“文革”的伤痛记忆和对这种记忆的反思。这两件作品偏重对形象的真实刻画,是周思聪写实型作品的代表作。随后的《矿工图》组画,她在写实的基础上引入变形、空间分割和拼帖,强化受难者外貌、精神形象和工作环境的真实塑造,也突出和释放了画家压抑很久的哀愤。这标志着周思聪在艺术上的转折;开始游离既往的写实模式,探索能够更真实地表现外在世界,也能够更真率地表现个人内在世界的新形式。《彝族女子系列》泛指描绘彝族妇女生活的诸多作品,始于1981年作者的四川大凉山之行,断续画了十多年,是思聪在新石器所画最多的人物题材。画面多描写彝族青年女子日常的生活,如拾柴、负重、收获、采果、放牧、闲坐、幽会、踏歌等。在这些作品里,劳作的沉重感、美感与自然环境的美融为一体,绘画风格则“由《矿工图》的激动、沉郁、疾痛演变为平静的忧郁和淡泊,由海啸般悲愤的控诉变为苦涩的清寂歌吟。”这是一种“忧隽的淡泊”,与其说它源于彝族人的生活情状,不如说源于画家的内心感受与渴望,当然它最后落实在简练宁静的人物形象和淡而涩的笔墨上。这是周思聪的个性、人生体验和绘画经验的结晶,在她晚期人物画创作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1985年,周思聪在中央美院兼课,在课堂上用圆珠笔和铅笔画了一些略有夸张变形的女人体,受到青年学生的喜爱和欢迎,流传开去,一度成为许多人体画的风格范本。对这批人体画,我作过这样的概括:“她赋予作品质朴乃至粗糙的美感,避免典雅化与甜俗化,宁笨重勿玲珑,宁拙稚勿巧媚,宁丑勿俊美……造型、笔线和姿态都传达着生命历程的沉重和艰辛。”“作品超越了官能刺激而直抵精神领域,单纯的裸体揭示了流逝着的生命,和这种流逝不可挽回的悲剧性。”这批作品画在很小的卡纸上,很少展览。但它们既有形式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价值,有助于我们理解周思聪的艺术历程和内心世界。

1985年后,周思聪始终生活在严重类风湿的病痛之中。在足不能出户、手难以握管的境遇中,她渴望重返大自然,经常驱动着变了形的关节执笔作画,陆陆续续画了许多荷花和山水风景小品。这些作品尺幅不大,大都随意泼写,其中以雨荷、秋荷为多,湿润幽寂。画时适当用矾水,把笔墨与肌理融为一体,她不是像古人那样强调对荷花的近距离刻画,表现它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妍美,而是将它们安排在一定距离之中,突出荷塘或清幽、或迷离的气氛和情境。更确切地说,这是画家因渴望自然而对自然的一种想象和再造——在体验了人生悲喜、生命内蕴之后对自然的想象性观照。这观照充溢着爱与感伤,如我在《寄至味于淡泊——周思聪作品的内涵与风格》一文所说:“《彝族女子系列》对人生的淡淡咀嚼,在荷花中悄悄继续着,其味更淡,且罩了一层雾气般抒情的忧郁。凋残和生机、寂寞和热情、愁思和愉悦交织在一起,融化成墨、色、景、象。这是单纯而又丰富,直抒心曲又不带杂质的美。画家的创造力在疾病中变得更富敏感性,更纯粹了。”

上面说过,在新时期,周思聪没有卢沉那样的内在矛盾,所以她的创作更多,也更统一和自然。但这不意味着周思聪没有理性的思考和思想的转折。成长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都经历了反思与转折,所不同的只是转折的方式与程度不同罢了。周思聪始终关注着社会和文化艺术的大变革,并且有着自己毫不含糊的立场与态度。1986年,她能以全票当选中国美协副主席,除了女性这一条件之外,凭的完全是她的高尚人品和艺术成就——她的朴与真、诚与善、刚与正,她的鲜明爱憎,她作品的广泛影响等。对于一系列社会和艺术问题的反思,她和卢沉是一致或接近的,但对于自己画什么,如何画,彼此的选择和态度却和而不同。如前面谈及的,卢沉的选择多出于理性诉求(我应当这样画,这样画才新、才对),周思聪的选择则多出于感性诉求(我喜欢这样画,这样画才合心、适意)。这从她的自述也能得到证实——“画画的事,常常是只可能意会不能言传”,“我相信自己感悟到的一切”,我觉得艺术表现形式,它都是感情的需要,并不是说我想追求一种形势这种形势就来了”,“用自己的艺术语言表现了自己的感情,而又被一部分人理解,是最令人感动的了。“艺术思想主要是在心理、情感层面进行的,即如何用个性化的视觉语言形式表达人类的情感与心理,这也正是说”周思聪是更纯粹的艺术家”的理由。

格调是理解中国画品质的一把钥匙。15年前,我在《周思聪画集·序》中写过一段话:“思聪作品的一大特点是格调高。如果说风格是艺术家把握世界的一种态度和方式,格调就是对这种态度和把握方式的价值判断。人们可以勉强说风格各有千秋,却必须承认格调的高下。换言之,格调是透过形式风格折射出来的艺术趣味的等级形态,其根源则是一种人格价值和品位——寓于美中的真善程度和形式化的精神品位。在中国艺术界,格调是判定雅俗优劣和最终价值的根本尺度。周思聪的作品,尤其《矿工图》之后的作品,都是其质朴朴、其气清清、正和她的正直、真诚、朴实的人品相表里。”“高格调及支撑它的高人品,这是当代中国画多么需要的啊!”我至今仍坚持这一看法。

卢沉、周思聪都是生活简朴、淡泊名利、全身心热爱并投入艺术事业的人。“怀着真情实感去创作是一种幸福”——思聪这句话,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幸福观和人生理想。和热衷于借力、造势、包装、经营的现代艺术明星相比,他们是甘愿以苦为乐的“傻子”,然而这些“傻子”才是中国艺术的脊梁。

2006年2月28日于南望北顾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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