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1992年元旦前夕,吴作人先生告别住了多月的北京医院,回到了花园村家中。他很高兴自己回到久违的环境,并在家中迎接新年。为了他的归来,夫人萧淑芳特意将吴先生的卧室作了调整,调到了一间向阳的、略小的房间。萧先生说:这样暖气可能更足些。当我走进这卧室,顿感阳光扑面。透过玻璃的阳光,全然不像在户外时的那般无力。这天,极冷,好像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而且,有凛冽的北风。吴先生坐在他的轮椅里,微笑地欢迎说:“今天很风凉吧。”大家都笑了。
吴作人先生的幽默是老朋友们都熟知的,殊不知他在患了脑血栓后,反应还这样灵敏,谈吐照样诙谐。大师的幽默,也是大师级的。问及吴先生的病情,萧先生对我们说:“还没有完全好,”没想到吴先生在边上听到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说:“也不完全坏。”吴先生的视力,因病已大有影响,其中一只几近失明,他戴着眼镜。萧先生说:平时不戴眼镜,照相时戴,因为大家都习惯了他戴眼镜的形象了。这时,吴先生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不戴眼镜更好看。”又是一片欢笑。
吴先生说:现在的眼睛,怎么也远不出家门了,因为病。所以,吴作人先生目前最关心的,就是将身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萧先生像是在提醒吴先生:“这需要耐心。”祖籍安徽泾县的吴作人先生,童年、少年均是在苏州度过的,所以他对苏州感情尤深。某次,有人问他是何方人氏,吴先生立即答道:“安徽苏州人!”
苏州当然也没有忘记这位优秀的儿子,在苏州著名的罗汉院双塔前,将建起一座《吴作人艺苑》,以长期陈列吴作人先生一生的经典作品。84岁的吴作人仍喜欢听苏州评弹,他还喜欢昆曲,或许,因为他曾留学西洋,他也很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这些,仿佛是他漫长的人生之旅足音的回响……“吴先生在苏州时,住在什么地方?”去过苏州的我问。萧先生说了一个地名,我没听清,那地方好像不怎么有名。吴先生说:“这地方是后来才出名的。”我恍然大悟:“是因为您!”
吴作人先生妙语连珠,满室笑声不断,可是他却说:“因为生病,现在对我来讲,说话是很艰巨的任务。”卧室墙上,挂着吴作人先生早年为萧淑芳先生画的人像,是油画。油画上的萧淑芳,年轻、文静。油画下的吴和萧,此时都已开始走向人生最后的辉煌。那天,看到萧先生细心地为坐在黑色轮椅中的吴先生拢头,不禁怦然心动。一般意义上的生命,总是会老的,而另一种涵义的生命,却会长葆青春。那情那景,于是总是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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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秋天,吴作人在布鲁塞尔美术宫的一次画展上,与一位比利时姑娘邂逅,吴作人晚年回忆说:“我们一见钟情。她的眼神令我着迷。”不久,吴作人与姑娘又在另一个画展上相遇,获知姑娘叫Celina Deprez,此后,吴作人以“李娜”汉译之。关于李娜,没有更多的资料。与她同时代的人都已经远去,大约因为两个原因的“忌讳”,没有留下文字的回忆:首先当然是吴作人的回避,作为他的友人自然也采取小心翼翼的态度;其次是萧淑芳的存在,或许也让知情人踌躇与难言。
在吴作人现有的几种传记中,由家人写作的是值得注意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其中关于李娜的相关文字,应该全部来自于传主吴作人的回忆。
吴作人与李娜相识后的恋爱,遭到了李娜姐姐(也是李娜监护人)的强烈反对,原因是姐夫的父亲曾经到过中国,在他的描述下,中国是一个充满了“教堂焚毁者”的“野蛮之地”。这里有历史原因,也有信仰的因素。其实,吴作人本人也曾深受其扰。据说,由于他在公开场合与同学们多次散布无神论,因此被负责发放中比庚子赔款奖学金的组织取消了奖学金。据吴作人表述,因为老师巴思天也是无神论者,所以,经过巴思天的力争,才恢复了吴作人的奖学金。究竟是什么原因中断奖学金,实情有待考证。吴作人多年后回忆此事,也承认自己的推测仅是“可能”。
1932年5月,李娜与家人再次爆发冲突,离家出走。在朋友们的撮合下,吴作人李娜由巴思天见证结婚,他们先是把家安在了万德金德勒街49号三楼,中国留学生肖淑娴(音乐家,萧淑芳胞姐)、赵梅伯(音乐家)、童第周(生物学家)、吕霞光(画家)、李瑞年(画家)曾去祝贺。后来搬到了交通更为方便的帕热街某所房子的五楼,有了画室、客厅、卧室和自家独用的厨卫。吴作人在那里创作了与李娜有直接关系的《蔷薇》、《窗前》和《李娜像》。这几张画,是吴作人留学时代的代表作。时隔八十多年后,我们依然能通过阅读画面,直接感受到画家对爱人炽热而真诚的爱。
《蔷薇》一画的左下角,吴作人用法文写下“祝我亲爱的李娜生日快乐”。时间签署为1934年3月22日。这应该是此画的创作日期,但极有可能这一天正是李娜的生日。李娜的生年与生日均不明,如以吴作人叙述,1939年李娜去世时年方28岁推断,她或生于1911年前后。1931年他们初遇时,吴作人23岁,李娜20岁。
作为吴作人李娜爱情的重要见证,《蔷薇》最近一次的出现,是在2017年。此画首次出现在艺术品拍卖会上,最终以345万拍出。此时,距此画创作83年、距李娜去世78年、距吴作人去世20年。拍卖信息披露,此画原收藏者为黄显之,吴作人当年在中央大学的同事。
1935年春,吴作人接受徐悲鸿函邀,拟回国就任中央大学艺术科讲师,李娜回到家乡库尔特列辞别久病的母亲,跟随吴作人到了中国。他们住在南京傅厚岗8号,成为住在6号徐悲鸿最近的邻居,直至战争爆发随学校内迁。1937年下半年,吴作人与李娜携带简单的行囊与画具,同吕斯百夫妇乘火车至芜湖,再转乘轮船抵重庆,不久后,在沙坪坝刘家院子安了家。
李娜不会中文,无法用汉语与人交流。1938年冬天,刘开渠、程丽娜夫妇路过重庆,前去拜访。吴作人刘开渠两人聊得开心,李娜、程丽娜相对坐着,她笑笑,另一个她也笑笑,就只能枯坐。程丽娜还记得,那天吴李夫妇请客,有一锅汤、一只鸡。那一只鸡鲜美,味道实在是好,给程丽娜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另有一说,吴作人将家安置在刘家院子,是因为附近有个钢铁厂,大约技术人员中也有外籍妻子,有为李娜方便交流的因素。
1938年,吴作人组织“中央大学战地写生团”去河南前线,前后长达四个多月。据吴作人家属透露,吴作人与李娜几乎每天都有通信。李娜的每一封信,都是和泪写成。她一边自责自己不应该影响丈夫热爱自己祖国的行动,却又一遍遍请求丈夫早日平安归来。一个完全不懂汉语的外国女人,身在战争时期的异国他乡,在孤独中等待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其心情之痛苦、之殷切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1939年11月27日,李娜在重庆诞下一子,因产后虚弱,胃痉挛复发于12月21日去世,刚出生的儿子亦在4天后夭折。这是吴作人一生的至暗时刻!
来源:北京日报 吴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