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伴随着中西文化的交流,我国美术界流派纷呈,学术探讨的气氛也空前活跃。通常被视为敏感的艺术“民族化”问题,在美术界表现得异常突出。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强调“民族化”的口号,会不会影响中国美术走向并立足于世界,以及美术与传统文化、美术创作与人民群众审美情趣的关系究竟如何等问题。我带着这些问题,走访了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人大常委会委员、民盟中央文化委员会主席、著名书画家吴作人先生。
吴先生在油画和国画方面的高深造诣是众所周知的,但一走进他的画室,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一幅壁画照片。画面中六个春秋时期的人物排列得错落有致,各自在进行着我国自古以来就认为是陶冶身心的文化修养活动。壁画上方是吴先生写的六个篆体“榜书”——“礼、乐、射、御、书、数”。整个画面造型朴拙、色泽古雅,呈现出一种雄浑厚重、深远含蓄的情调。这是吴先生1985年为山东曲阜一家宾馆设计的大型壁画《六艺》。我的提问就从这里开始。
问:吴先生,听说您的这幅壁画深为群众喜爱,您能不能谈谈在构思和设计这幅壁画时的主要意图?
答:前几年著名建筑家戴念慈设计了一座具有民族特色和传统风格的“阙里宾舍”。“宾舍”去年曾获得全国“最优宾馆”的高度评价,因为建筑家的设计思想卓越地体现了建筑物外观的民族传统风格,而内部是新颖的现代化装修。阕里是孔子的出生地,宾舍就在孔府和孔庙之旁。他请我承担会议厅壁画的创作任务,主题最好是与孔子有关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古文明在诸子百家竞相立说抒议、喧盛极世的时期,我就想到中国悠久灿烂的传统文化。孔子是位了不起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六艺”是孔子教育思想的精华。那时他培养门人主要的文化修养课,须经礼、乐、射、御、书、数的训练,并要达到一定的水平。于是,我提出了“六艺”的构想,以表现孔子在春秋末期杰出而独特的教学内容。
问:吴先生1945年在成都写过一篇题为《中国画在明日》的文章,其中说:“中国传统作风之优秀是不待言的,不仅是中国人,就是全人类也应该爱护的。”请问,在今天这种改革和开放的形势下,如何对待这种传统?
答:你所提到的那篇文章,是我当时为批驳一位外国“中国通”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错误认识而写的。因为他所认可的中国“传统”绘画,应该是历经多少世纪,固定不变的。这恰是我们自20世纪初就认为亟待改革的“陈陈相因”、“泥古不化”……他所谓的“传统”,几个世纪来束缚着中国艺术的发展。中国文化艺术革新运动,从20世纪20年代就经过前几十年的孕育之后而逐渐形成为新的艺术思潮。这时期在改革活动中,也曾存在过各种各样的立论。30年代中期以后,总的趋势是既反对“模仿古人”,也反对“泥古不化”,想改革僵死的“传统”,发展为不脱离现实、生气蓬勃的中国艺术新面貌,也就是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传统”从来不是原封不动的,它不意味着复古,也不意味着模仿古人。“传统”不断经历着改革,所以它是有生命力的。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历史、文化传统,应该由今天的我们来继承和发展。我在这篇文章(指《中国画在明日》)中还写过:“艺术运动是横的,而不是纵的,所以潮流的力量必定要摧毁传统。”这里所指的传统,是指当时在文艺改革运动中,有抱负的力量正向着旧中国的文艺保守思想和自封为“中国通”的洋人所认可的中国艺术形式固定论的反击。
“传统”是纵线的时代相传,与横线的广收博采对立统一。借鉴古今中外,都要去粗取精,把昨天的水平提高到今天,又要提高到明天的水平,我想这是“传统”的含义。既不是全面否定,也不是全面肯定,继承、革新,凡是精华才会成为主流。一些脱离中国社会现实的艺术形式也不能变成衡量中国艺术的准绳。如果我们丢掉了自己宝贵的传统,而亦步亦趋地模仿人家,就永远只能步人家的后尘,无论怎样也进不到世界前列。全盘否定了昨天的传统,也就是否定了今天,因为今天正是明天的昨天。
问:现在常常有人提起“代沟”,在美术界也是如此,认为两代人之间缺乏甚至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对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答:前些时候“代沟”是个时髦名词,近来似乎不大提了。“代沟”是从外文意译过来的名词,译得准确与否,我不清楚。中国的文字常常会使人联系到形象,它具有强大的力量(也许是这种力量,几千年来无形地把多种方言的中华民族集结在一起)。一提到“代沟”,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深不可测又无法攀越的沟壑,沟壑两边分别是老年人和青年人。事实上我认为两代人之间只存在着某种差异,并不是完全对立在“沟”沿上的。
当代的许多中青年画家极富才气,对一切外来的事物有敏锐的新鲜感。然而才气和新鲜感并不等于一切。青年是新生力量,但迫切需要了解自己的和国外的今天。有的人仅凭一些翻译过来的很晦涩的时髦名词和观点来认识外部世界,便觉得新奇极了,盲目仿效,认为这就是现代化。实际上,一些新进口到国内、令人费解的“艺术代沟”,不过是国外三十、四十年代喧嚣一时“艺术品”的翻版。
一些文词激烈,说传统已走向绝路了,这话虽有它偏颇的一面,但也并非完全错误。我们应当看到:中国文化从先秦、汉魏、两晋、南北朝、隋唐一直到宋元以后都既有一脉相承,又有中外交流。东西方文化各自有几千年的根深叶茂、各异其趣,但又互相影响的发展过程。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之所以历数千载而不被割断,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特色而流传久远,是由于我们民族世世代代都在做承前启后的精神劳动,就是纵向与横向的不断的统一。两代人都立足于自己民族文化的基点,两代人就有了共同的目标,也就有了共同的语言。
问:请您谈一下画家对美的创造如何与大众的审美情趣发生共鸣,也就是艺术与人民群众的关系问题。
答:群众与艺术作品之间之所以能起共鸣,理解是个首要的因素。这个问题现在重新提出来是有意义的。近年来有一部分人认为,对美术作品提出“看得懂”和“看不懂”的问题过时了。谁也看不懂,就是所谓的“阳春白雪”。提到群众喜闻乐见和易于接受的作品就给予嘲笑,认为是低层次的。这也是由于受到民族虚无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思想影响而产生的一种思潮。我们知道,西方的美术有过光辉的昨天,但自19世纪下半叶起,在西方社会特定的政治和经济条件下,便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千流百派,直到形成了今天的绝对自我表现,以“曲高和寡”为自得。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这种社会条件,因此这种艺术也就没有植根的条件。今天从西方搬来这些和寡的“高曲”,缺少经验的年轻人误以为这就是“达到了艺术新高峰”。其实这些我40年代在巴黎就见到过,就是连西方的群众、知识分子都视为早已过时了。
问:我们的艺术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些让人看不懂、理解不了的作品,能不能算是百花中的一种,百家中的一家?
答:我觉得把这些作品算成百花中的一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它们是否能在这块土地上生根?话还要回到美术和群众的关系上。美术作品传达和表现了画家的情感、格调、审美情致和生活理想,让观众看得懂是起码的条件。我们有10亿人民,应该有丰富多彩的多样艺术形式。但把艺术创造分成“高层次”和“低层次”,我看没有必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为人民服务。美术和其他艺术一样,要尊重观众,要深入生活。我很喜欢“师造化”、“夺天工”这两句话,这两句话结合起来,可以辨证地理解艺术创造中客观和主观的关系。“天工”就是自然的过程,而“夺”就是超过。一个艺术家,只有经过严格的技巧训练,提高自身的艺术素质,具有广博而精深的艺术修养,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气质,才能把高尚的情感和美的情操,用完善的艺术手段传达给观众,从而引起艺术家和群众之间的共鸣。我国古老的艺术之树之所以树繁叶茂,就是因为它深深地植根于人民的土壤。没有人能看得懂的、绝对自我、遗世而独立、孤高空虚的艺术怕会是悲剧。
问:您认为我国美术界的奋斗目标是什么?
答:我认为这个目标是很明确的,就是我们需要创造一是社会主义的;二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三是现代精神文明的建设。这三条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也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一个轨道。任何事物的发展和进步都要有个轨道,这个轨道并没有限制艺术的发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给我们带来了艺术的多样化,我们要走艺术革新的道路,但决不能偏离这个轨道。我们可以用超越国界的艺术语言,使东西方文化相互影响、彼此借鉴吸收,形成并不断发展我们本民族的艺术的新生命、新形式、新观念。我还要重复我讲过的一句话:“要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国际性的艺术,首先必须是民族性的。”
来源:CNTV